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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然於卯正端热水入内时,便见容宁已衣着妥当落座镜前,她上前抢过容宁手里的玉梳,仔细地为其梳理如瀑青丝。容宁望入镜中,见惠然眉眼似有倦se,故问她:「你昨儿没休息好罢?」惠然闻言稍怔,继而莞尔,答是因着容宁终於醒转,过於高兴所致。说话间发髻已然梳毕,惠然记着容宁昨晚对金钗的兴致索然,便只挑了一白玉簪别於她发间。容宁扬起了笑,满意地起身至厅中由惠然侍候着进一碗淡粥,惟胃口不佳,用过几口就搁下了。
趁惠然去收拾碗筷的间隙,容宁径自从厅里踱步至隔间书室,木架上的书册不少,她随手翻阅几本,发觉都是《诗经》一类的浪漫诗词。低首笑叹着读上几句,她就无趣似的yu放回原位,却见书册中掉落一张宣纸。她捡来细看,瞧见上头所抄录的是一首闺怨词,起初字迹尚算工整,写至中段就开始歪斜,笔画时断时续,至末尾时已是看不出字来。容宁皱着眉努力辨认,「庭院深深深几许……楼高不见章台路。雨横风狂三月暮……无计留春住……」
「娘子,您在看何物?」
容宁侧首就见惠然不知何时来到书室门前,她看了眼惠然鬓边散开些许的墨发,轻轻笑道:「在书册里找到一张抄写诗词的纸罢了,应是我以前写的,记不得了。」惠然行至容宁身侧,瞧见纸上内容後脸se登然一变,她尚不及掩饰,容宁就已然察觉,「你可是知道我为何要抄写这词?」惠然沉默了半晌,方道:「这是娘子甫被下了禁足令那时写的,写的东西才多少暗含了对官家的怨。当时除这张以外还有很多,然而这不当传出去教官家知道。」
惠然稍顿,说:「所以我那会儿已经都给烧了,这张大概是漏了的。娘子觉着可要处理掉?」小心地把宣纸折好收进袖间,容宁朝惠然展颜一笑,「一张而已,不妨事的。予我留个念想罢。」容宁话已至此,惠然不宜再劝,她安静地垂下眸,又听容宁缓缓开口,「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罢,屋里闷着也是无趣,正好我想看看我溺水的池是何模样。」
宸妃在g0ng里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,按理来说娘子阁里的构造布置都是早早定好的,倘若有个别修整意向,也该禀明中g0ng,准许後由其下旨。宸妃甫入g0ng的那年盛夏,却偏要在若华阁的院里挖一荷花池,说要自个儿种千叶莲,先斩後奏地瞒了圣人,兀自从後省抓了人给她修建。官家得知後竟亦纵容默许了这般作为,甚至着人给若华阁送了满池的荷花,圣人自然也就不好追究什麽,权当不知情便罢。
起初宸妃自是ai惜那池荷花的,还特地拨了身边的几个人专司荷花打理,五轮春更秋迭,亦不改莲花时节的香远益清、亭亭净植。可惜宸妃由去岁冰月起禁足阁中,就没了心思惦念那些荷花,加之阁中g0ng人与内侍大多被遣散,盛夏已过又无人打理,荷花熬得过深秋也撑不过凛冬,如今连枯荷也不见,怕是早已沉至池底为泥,到底是白白被糟蹋了。
容宁由惠然领至池边,见荷花池轮廓蜿蜒,池宽约两丈,而水深应不及六尺,顿觉失足溺水的说法未免有些牵强,「这池莫不是我故意跌下去的罢?」毕竟按容宁五尺的个头,池水不过堪堪没过头顶而已,若是不慎落水,所在之处离岸边必然不远,稍微扑腾几下就能及岸,再不济随意叫喊几声亦能引人来救,不至於到溺水以致失忆的地步——除非她故意为之,为的或是以自身x命去博官家的怜悯。
惠然惊疑道:「娘子您是想起什麽了吗?」
「猜测而已。」容宁笑着,「看来我猜得不差。」惠然许久才敛去眸底那不该让容宁见着的情绪,後平和道:「官家一直是宠着娘子的,便是犯下什麽错处,官家也从未罚过娘子。此次禁足是头一回,娘子才当真慌了,就想着如何让官家放自己出来。哭也哭过,闹也闹过,却始终不见成效。後来便想起官家是知晓您不识水x的,才狠下心来做这麽一出溺水的戏,不曾想出了这样大的差错。」
容宁垂眼望着如镜般平静的水面默然着,心里莫名觉得从前的自己被囚於此地的那段日子里有蹊跷。半年有余的不闻不问,使宸妃荣光看似已成昨日不可追,偏她溺水那日是圣人贴身的芳苓亲去医官院寻的医官,以至於医官每日兢兢业业地来若华阁,像是容不得她有何不测。试问哪个罪妃能得这般关照?她入g0ng时妃位尚有空悬,可官家怎的就另封了她作宸妃?北极星所在,帝王代称,宸字太重。
许是自那时起,她便不得不特殊。
秋风渐起,池生波澜。容宁静静瞧着,忽然问道:「你说,官家当年赐下整片荷花时在想什麽?」
午後,容宁正於厅中坐榻上翻看闲书,惠然甫给她端上一盏温茶,内侍长信就入内来禀,说是医官院里来人给容宁看诊来了。听闻此人就是容宁溺水当日,圣人着人遣来的那位医官,难得的是惠然特意与她说,来的那成安郎楚衡是旧识,人是放心得过的。以至於楚衡拎着药箱由长信引入至她面前时,她不由多看了几眼,见其头戴官帽,一袭青衣,虽始终低首垂眸,端的却是君子一派的不卑不亢。
简单的问安过後,楚衡上前隔着一方帕子搭上了容宁的脉,「娘子身子恢复得不错,基本上并无什麽大问题。鉴於昏睡日久,娘子这一两日若有头晕乏力的情况也属正常,仔细调养几日便好。於此娘子可有不明之处?」容宁淡淡笑了下,「倒是有旁的想请教成安郎:我自昨儿醒来後就不记得从前之事了,不知你能否告知成因,又是否有恢复之日?」楚衡将手帕收进药箱的动作稍顿,随後抬首望入人儿过於安静的双眸里,眼睛最是骗不得人。
她说的是真的。
楚衡记得从前宸妃的眼里时常带有轻薄与傲慢,这是在闺阁里多年娇生惯养而促,也是在g0ng里由今上多年盛宠溺ai而成,宸妃的喜怒哀乐故而尽显於脸上眸中。然而如今的容宁是不同的,他想起方才进门後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:发间白玉衬凝脂,低首垂眼翻书册,透窗纸过窗棂而入的碎光栖她指尖,听闻动静她将书册搁到案上,扭头与他遥遥相望,眸底是他自与她相识起从未见过的沉静,她的万般思绪像是全然被藏进了那深邃漆黑的眼里。
楚衡垂下眸,不动声se地隐去了眼中的几分沉重,「依臣所见,娘子您当是得了离魂症。娘子脉象正常,那日落水亦并无外伤,忘却过往只怕是心病所致。此类病症,恕臣无能,无法明确治理方法,只得暂请娘子要好生将养身子,保持心绪平和。解铃还须系铃人,有朝一日或自会恢复也未可知。」容宁颔首应道:「我明白了,有劳成安郎。你若得闲不妨饮盏茶再走?就是我这儿怕是没什麽好茶。」
「娘子客气。只是臣答应了长煜殿里的陈修勉陈先生,去给他那病了好些时日的徒儿瞧病,恐怕要辜负娘子美意了。您这儿的好茶臣下回定会喝上。」
容宁抬眼对上楚衡微沉的眼睛,怔了怔,旋笑道:「那便下回。」
出自欧yan修《蝶恋花》
1成安郎:医官官阶,正八品。
赵维桢入若华阁时,特地免了g0ng人通传,便是陈修勉亦不过候在厅外廊下,还顺道拦下了正yu声张的惠然。早已是迟景时候,阁内却尚未掌灯,只一扇扇落地长窗大开,招了一室的柔软余晖。赵维桢是在书室寻到容宁的,她手里虚虚抱了本话本,软了身子窝在圈椅里静静睡着。落照轻染她颊边,竟平白添了几分难得的温婉,恰逢秋风习习,几许秋se凌风入内,那杏h忽而就沾了她身。他不觉弯了眼,上前放轻了动作俯身给她摘掉,但见人儿随之悠悠醒转,怀里的话本一个不留神就掉了地。
「官家?」
容宁轻轻喊了声,便忙起身微微俯首屈膝。赵维桢笑着点了点头,一壁捡了地上的书册一壁说:「听说你身子不大妥,所以得了空就想着来看看你。」他将那话本塞还给容宁,看她沉默不语的模样,眼里笑意不由得又深了些,「这是当真不记得我了?那怎的张口便唤我官家?」容宁抬眸对上赵维桢垂下的目光,才终於把年青帝王看得分明,那是温柔含情眼眸,君子似的温润如玉。「如今能随意入若华阁里的,臣妾再愚钝想也没有旁人了。」
容宁稍稍侧身腾开空间,想着让赵维桢坐到她原先的位置上,他看了眼却不着急坐下,而是向外喊了人给容宁搬张凳子进来,才与她一道儿落座。「离魂症一事,医官那边怎麽说?」容宁温言道:「成安郎和臣妾言明,许是心理原因,记忆恢复之事勉强不来,只得顺其自然了。」赵维桢笑起来,轻轻的,像叶子落在院里的声儿,「成安郎素来是你用得惯手的,你的情况他是再清楚不过了,交由他来照看你的身子,我亦信得过,那你便好好养着。」
纵使赵维桢笑意盈盈,容宁听来却是心尖儿一颤。他显然是知晓楚衡与她关系非常的,这倒也罢了,有心思的总能打听到她往常惯用的医官,重点在於依着宸妃往日里的x子与行径,他人当真能够信了她亲近的医官之言,觉着她是害了离魂症而非假借托词翻身麽?她倏然想起今儿午後,楚衡临走前和她说要同陈修勉徒儿看诊的事情,楚衡必是借长煜殿中人之口将若华阁的事儿传到了赵维桢耳中,而赵维桢既深知楚衡是她亲信又岂会看不透这层?
但他还是踏着暮se而来,容宁观其对她游刃有余,又不yu谈论从前的神se态度,到底不像是在意离魂症之真假,也非有意追究她之前的所谓错处。至於她记得从前与否,记忆缺失可使她仍是当初容宁,於旁人看来皆是不大打紧的,亦绝非赵维桢今儿进若华阁之缘由——宸妃即是宸妃,不曾变过。
於是容宁便只顾低眉浅笑,不再言语,只听赵维桢缓缓说着中秋将至,要团团圆圆的才好。
「你可瞧仔细了?官家果真去了若华阁?」
清辉阁里梁淑妃正俯身轻晃摇床,新生堪及一月的孩儿半合着眼儿,本已是昏昏yu睡了,乍一听有人拔高了声儿说话,眼睛又是渐渐清明起来。张贵妃於一旁瞧了,忙是轻声与左右道:「将孩子抱下去睡罢,仔细着莫要吹风了。」梁淑妃後知後觉地噤了声直身而坐,继而甫一侧首便见张贵妃把案上一碟果子推至她手边,「你呀怎的总是在宸妃的事儿上沉不住气?吃块蜂糖糕,压压你的火气。」
梁淑妃却未看那碟点心一眼,而是越过红木案牵起张贵妃略显冰凉的纤手,「我知宸妃复位复宠是迟早的事儿,这倒不值当我动气,我心寒的是官家的这般作为。你这头刚出了月子,官家那头就去寻了宸妃,这用意大家深想一层就能够窥得一二。」0着捂了一会儿t温仍旧稍低於自己的手,梁淑妃轻蹙着眉头对张贵妃身边人说:「挽香,给贵妃娘子添件披风,孩子冻不得做娘亲的也冻不得的。」
张贵妃含笑由着她们忙活,低头执了水se杯盏浅抿一口茶,「我自打东g0ng时便跟在官家身边了,官家是何种x子我又岂会不知?温柔至极亦凉薄至极。何况天子无家事,官家拿前朝的权衡手段治後g0ng也无可厚非。这g0ng里怕是只有宸妃一个看不透,而咱们既看清了这一点,何苦为了这麽些事儿伤情。」梁淑妃捏了块蜂糖糕入口,思及所谓荷花池落水一事,哼笑一声,「宸妃自是个蠢的。」
挽香自内室取了披风回来,边给张贵妃披上边轻声道:「听说官家是因着宸妃娘子害了离魂症才去的若华阁。」梁淑妃抬手喝了口茶咽下糕点,「胡诌的罢了。医官院的成安郎素来亲近若华阁,离魂此类无根无据的病症,旁的医官瞧了也无从辩驳,可不就随他们心意乱编麽?」张贵妃静静思量半晌,却说:「再看看罢,万一她果真失了忆转了x,又万一她果真能佯装到底,那此事可就不好说了。」
惠然是在拂晓时候把容宁叫起身梳洗的。昨儿晚赵维桢并未留宿,不过藉着意yu中秋团圆的说辞,到底是当了容宁的面儿下旨要撤了禁足令放她出来,而她头一天自当先去拜见圣人。容宁头梳高髻,珠饰以配,内着绦紫抹x,下衬雪青百褶裙,外加丁香对襟长衫,观之不显张扬,内敛而贵重。至徽仪殿时江皇后身边的芳苓亲迎了容宁入殿,皇后一身藏青镶边对襟褙子,已落座央处的乌木坐塌上。
容宁於下首屈膝见过,便被引至一侧木凳安坐。g0ng人手捧盏托奉上茶来,江皇后笑着开口道:「这是特地给你备的顾渚紫笋。只是听说容娘子你害了离魂,不知如今口味可也随着变了?」容宁端起茶盏浅饮一口,轻笑了下,「有劳圣人记挂,徽仪殿的茶又怎会不好?」江皇后翦水的眸子弯了弯,听着从前容宸妃断说不出的话亦无任何意外之se。
「官家着人与我说过,若华阁该修整添新一番。」江皇后和容宁闲话几句後忽道,「只是贵妃幺儿满月宴将至,後省上下近来大多忙於此事,相对之下怕是怠慢了容娘子。不若我先着他们拨几个得力的g0ng人、内侍给你使着,也好帮忙着打理若华阁。」容宁扣着杯沿,指腹来回摩挲,转而缓缓笑起来,「臣妾省得的,贵妃娘子弄璋之喜是g0ng中要事。」
江皇后笑叹,「你如今实在是明事理的。」顺势赐於容宁一盒顾渚紫笋、几样果子,再是提点劝慰了几句,江皇后就以换衣为由开口遣人送客了。
从圣人处回若华阁,必先行经一段长长的g0ng道,再转入一处幽静jg巧的园林,跨过一道月洞门才是若华阁。若放在往常容宸妃出行须得备辇,只是容宁一来觉着甫一复位不当如此高调,对江皇后显得不够敬重,二来亦是想着熟悉g0ng中路线。不想此种举动倒教旁人深感新奇,g0ng道两侧不时走过的几行g0ng人在伫立时多少隐晦地抬了下眼。容宁只当不知,一路目不斜视,惠然却道:「他们太不像话。」
「理他们做什麽?」容宁笑着轻言,「倒是待会儿後省挑了人来,得由你与长信好生调教,可莫要教他们生事,务实方最要紧。」惠然旋敛怒容而笑,「娘子宽心,惠然定尽心教导他们。只是长信可是个木讷老实的,逗起来有趣得紧,我反是忧心他让新人给欺负了去呢。」闻言容宁仔细想了会儿长信的模样,印象里他尽是沉默的、恭敬的,若不特地上心是断留意不到的,「这样的人用着才安心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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