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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褚嬴离开的当年入冬,豫章王萧综入京贺岁,一路上听了不少围棋的传闻逸事。往年他对围棋之事最不留心,提起来也十分淡漠,可近来他弈棋频繁,在围棋上的心思比往常重了许多,一时间,他觉周遭下棋之人如恒河沙数,连随从也偶尔会下上几盘,好像举国臣民都在下棋似的。他知晓上行下效,父皇对子民习性的影响巨大,下棋之人必不会少,可终究没有身临其境,不觉间,又觉诧异,又觉是情理之中。萧忠也投其所好,常把时新的棋局逸事搜罗了来,讲给萧综听,期间偶尔会听到一些生熟参半的名字,不是名门高士,便是朝堂之臣,抑或是几个民间高手,有些他原本就认识,譬如杨玄宝,朱异、韦黯、到溉,陈庆之等人,都是曾随同萧衍弈棋的朝臣,至今还在伴驾,但这些人从前在他眼中都是附谀之辈,不过尔尔,现在觉他们中有些也是可爱的,也有些是真的是阿谀奉承之辈。他听到的人中,自然也有不认识的,但不认识的人中,听到熟的名字就莫过于石兰了,这个名字,萧综不仅听到熟,而且这个名字常常会和褚嬴挂在一起,不是说他们棋风相似,就是说他十分崇拜褚嬴,甚至有人说他们的习性气节都是相似的。萧综听来只觉得是个笑话,褚嬴他是见过的,确是人间少有的风姿,石兰就……听人描述他的形容面貌,就难企及一半,更不用说那些狂傲的举止言语,也不用说棋力。江湖人传江湖事,总喜欢夸夸其谈,盛名之下其实难副,他们将之比做褚嬴,大约是他们并没有多少人见过褚嬴,不过从另一角度看,褚嬴在他们心中仍有绝高的地位,所以才会有人将当世高手和他相提评论,想到此处,萧综又觉得几分慰藉。正月初五这天,梁武帝萧衍举办弈棋大会,在此君臣父子同乐之日,豫章王自然也在邀请之列。太极殿之上,梁武帝扫视了一众儿子臣子,心情大是愉悦,几个王子龙章凤姿,各有风度,昭明太子萧统清雅俊秀,豫章王萧综俊逸非凡,咦,等等,萧衍当时便微微惊讶道:“稀客啊,综儿,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!”“恕儿臣愚钝,不知父皇所指何意!”萧综心知肚明,只是装傻道。“像此等品棋盛会,平日可都是见不到你的影子啊,不是稀客是什么?你说你,不来便不来吧,朕何曾强迫过人,你何故屡屡假托缘故,不是身体有恙,就是府中造灾,倒也不怕忌讳。”豫章王料到父皇会以此为由责问他,当下故作惶恐道:“不敢欺瞒父皇,哪里是假托,儿臣确实是身体不适。”这个儿子过于乖滑,也是令萧衍常常头疼,当下质问道:“十次倒有八次是病,哪里有这样的巧事!”“父皇有所不知,每逢此类围棋盛会,儿臣便会止不住的心中忧虑,寝食难安,总要病上几日,才能熬过去。”“胡说,坐隐乃是风雅之事,只会愉悦身心,何须忧虑!”梁武帝素知此子灵慧,不想今日却现出如此窘态,心中顿时不快。萧综道:“那赢棋之人自然愉悦,输棋之人却是要捶胸顿足,愤懑不已,父皇棋艺凡,自是能赢的,当然不必忧虑。儿臣却自知棋艺低劣,来了定是要输的,输也罢了,儿臣脸皮厚,怕只怕还要传为笑柄,有辱父皇的英明。想父皇您文成武德,千古一人,琴棋书画,无所不精,尤以棋力傲视群臣,儿臣生的这般资质,不能比肩兄弟,已然自愧,来了恐被父皇看的低了,不来又恐犯下逆旨之罪,再想到若输了棋,父皇难免要略施惩罚,一时间杂念丛生,忧虑慌慌,如此内邪入侵,病体缠绵,几次险些晕死过去!”说罢还兀自长叹一声。梁武帝被萧综几句话吹捧的身心舒畅,若是旁人胡乱拍马屁,倒也平常,萧综说的这些都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才能,虽是夸耀,却句句属实,古往今来,文武双全者有之,皇图霸业者有之,而他非但兼具,且自认样样做的都十分优秀,自己是不好直说的,如今却被儿子道出,不禁有些飘然自得,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主,非常人可比,当下镇定笑道:“满嘴胡言,朕看你今日未曾有一丝惶惧之色,怎么?是棋艺长进了?还是胆子变大了?若是说不出来缘由,不用等到输棋,朕此刻便对你略施薄惩!”萧综连忙跪下,作出老实状道:“父皇要惩治儿臣,儿臣怎敢辩驳,不过是往日未曾受的责罚,今日受了罢了,儿臣不敢叫屈。实话说了吧,儿臣今日前来,既非棋艺长进,胆子也不曾变大,只是儿臣资质愚笨,一直不解围棋之妙,不怕父皇笑话,儿臣数月之前才算初识方圆之趣味,今日是开眼界来的。”梁武帝道:“哦,这到让朕不解了,数月前是生了何事?”提到数月之前,萧综便不免又想起褚嬴在府中的时光,今日又恰好在褚嬴蒙冤之地,品棋大会之时,倒好像冥冥中有什么缘分牵着他来似的,他觉得又是巧合,又是有趣,一时想到了一个说辞道:“禀父皇,数月之前,儿臣在兖州之时,看过几个高手下了几局棋,当时只觉妙趣横生,叹为观止,从此便好像丢了魂儿似的,哪里有围棋,儿臣便不自觉的要往哪里去,并非今日儿臣敢来,只是……只是棋瘾驱使,身不由己罢了,说来也不怕父皇笑话,饶是如此沉迷,儿臣棋艺也不曾大进,只赢过寻常的妇孺老叟,想来当真不是这块材料。”他也并非说谎,只是故意夸张了三分,好像生怕旁人不会往下问似的,可说罢又有些懊悔,他想做什么,替褚嬴伸冤辩屈吗,也不看看殿上坐是何人,一国之君如何会为区区一个棋手平反,简直就是痴心妄想,自己何曾干过这种自找麻烦的蠢事。不过他的话也确实引的朝臣好奇不已,同时也引起了梁武帝的兴趣,梁武帝知道他下面定有文章,当即笑问道:“哦?什么样的棋局,摆出来与朕瞧瞧。”萧综自对围棋上瘾之后,别人的棋他看的还有限,只褚嬴的棋,他十有八九是能复盘出来的。兴许是对褚嬴有先入为主的好感,他看旁人的棋只觉得生涩无趣,褚嬴的棋却浑然天成中又跳脱着然的活力,每每看的萧综热血沸腾,好像他亲身打了一场胜仗一般神清气爽。而每多复盘褚嬴的一局棋,他对褚嬴的钦佩之情便更增一分,了解也多了一层,如字斟句酌圣贤之作时,便不自觉与他们碰撞出灵魂的火花,比之读书更神的是,萧综复盘是,感觉褚嬴每日都在他身边似的,让他非但没有淡忘,反而一日比一日熟悉,褚嬴别的棋局,这里的人必然都看过,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奇闻,倒让他们笑话自己少见多怪。不过要大惊四座也不是难事,兖州那几局棋,旁人不知道,他也还能复的出。可是这一来,倒好像自己有备而来,故意生事似的。而梁武帝又是最恨自作聪明的人,只怕棋说的越精彩,埋下的祸越危险也未可知。想到此处,萧综不免踌躇为难,不知该如何应对。梁武帝见萧综沉吟不语,觉得奇怪,旁边的近侍太监提醒道:“快将棋盘请至豫章王爷跟前。”豫章王清醒道:“不必了,儿臣的封地,不过是偏远之地,又能有何高人,怎比的上大殿上的诸位棋艺高,何况是父皇跟前。那几盘棋点拨儿臣有余,却不能入大方之家,想是儿臣少见多怪,没有见识说错了话,怎好再拿出来贻笑大方呢!”“是优是劣,先摆出来几手看看,不好便罢了。”近侍太监也道:“王爷,这是圣旨,快请吧!”萧综勉为其难,便将当日弈秋棋馆中褚嬴和庄家许容的棋局摆上了二三十手,他心中有前面的担忧,便无心棋局,只是思量着如何寻摸个脱身之法逃之夭夭,他也不知自己摆的棋局在旁人看来如何,只是一边摆棋,一边装模做样的扶额摇头苦思道:“父皇赎罪,隔的时日久了,儿臣记性又不如兄长那般,实在记不清了。”他正等着父皇兴味索然,让他这个不入流的棋手退去,免得坏了他们的雅兴,却只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昭明太子道:“二弟,劳烦你再好好想想。”萧综和诸位兄弟关系大都冷漠,相见不过以礼相待,却从未听过兄长如此亲切的称呼于他,不禁十分诧异,进而又听到群臣小声议论,或是点头称是,或是惊叹不已,连梁武帝也在大殿上头高声赞叹道:“好棋,这白子实力已然不俗,黑子却能轻易化解困厄,竟有四两拨千斤之轻巧,尤其是这一点,朕适才还笑它是一恶手,妙啊。”完了,萧综心中暗道,父皇既这样说,他就是真的忘了也得摆下去,不然就是欺君之罪了。可这些人未免太过神通,这才只是布局,哪里能看出好来,怎么他们都如此大的反应,实在难以理解。此时,却听杨玄保在对面与同僚低声议论道:“这一步确实妙,但棋走至此,也只这一步妙,前面那一路沿边而走,就显得愚钝,这步棋兴许是偶然得之,实力如何,难说。”他如此芥蒂的酸言酸语,并非是已然识得黑棋就是褚嬴,只是嫉贤妒能的本性,令他见不得有人比他技高一筹。这一步,也点到了他的七寸,令他心中只恨这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京师重地才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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